导航
关闭

商讯

当前位置: > 资讯 - 正文

张存金:长忆单县哭斯人

时间:2025-03-31 来源:互联网

清明追思

获知侯宪秀书记去世的消息时,我感到十分惊讶,惊讶得张开嘴,半天没有说出话来。因为前一天他在北京301医院做心脏手术,我就陪在他的身边。亲眼看到主持手术的专家说“很顺利,很成功”,亲眼看到家属闻讯后十分高兴,亲眼看到病人脸上挂着轻松的笑容,我是亲自送他从手术室到了监护室才回的家。可是,仅仅过了一个夜晚,第二天上午,当我打手机想了解术后恢复情况时,等来的却是他女儿哭泣的声音:“叔叔,我爸爸走了,夜里突发脑溢血,没抢救过来。我们已经送爸爸回到滨州了。”这个消息一下子把我惊住了,说“惊悉”一点都不夸张。活生生的一个人,怎么说走就走了呢?昨日病榻边的目光交流,怎么就成了人生的永诀呢?过去发病都是在北京的权威医院里起死回生的,这次怎么就一发而不可救了呢?这么好的一个人,再想他时到哪儿去找呢?想到这里,一股热流突然从心中涌起,眼泪立马爆发般地流淌出来。我知道,是这个完全出乎预料的噩耗,让我的心在猝不及防中惊伤了,悲从中来,哀从中来,痛从中来,泪水难以自抑。

悲伤的同时是懊悔。宪秀书记患高血压、冠心病多年,这次来301住院,我正好住在北京孩子家里,看望他比较方便。他是个不愿给别人添麻烦的人,过去每次看他总是说“我很好,不要再来了”,这次他却紧紧抓着我的手,喊着我的名字,一再说“你有空再来啊”。我虽然觉得有点异乎寻常,但怎么就没有意识到这是他生命的最后时光呢?怎么就没能从他依依不舍的目光里,读懂他对人生的留恋和对朋友的渴望呢?不然的话,我会多来几趟,多陪他说说话呀。当他从手术室推出来的那一刻,我看到的是苍白含笑的脸庞,怎么就没能从那张熟悉的笑脸上,觉察到进入生命倒计时的风险呢?不然的话,我会晚上留在医院不走,陪伴他度过生命的最后时光。他走的时候,尽管身边有妻子女儿和医生护士,可惜没有朋友,没有我,未免有些孤单。我不知道在这个生死攸关的寒夜里,他是怎样与死神搏斗的,我只知道,他一定是很不情愿地撒手人寰,一定是很不甘心地离世而去,甚至都没有来得及向这个世界郑重告别。他的家人告诉我,宪秀书记最后闭上眼睛的时间,是2024年10月15日凌晨5时30分,享年75岁。这一天北京天气阴,有小雨。

17日下午1点30分,宪秀书记丧礼在滨州市滨城区殡仪馆千秋厅举行。我从北京直接赶了过去,菏泽知道信息的同事和朋友也都按时抵达。宽敞肃穆的灵堂里,花圈环列,鲜花簇拥。安放遗体的瞻仰棺,停放在鲜花翠柏丛中,棺椁上面覆盖着鲜红的中国共产党党旗。身着黑色服装的殡仪队,迈着整齐的步伐,按步骤有规矩地做着各种熟练动作,更增添了庄重严肃的气氛。正面墙上悬挂着宪秀书记的遗像,慈祥的笑容,和善的目光,给人一种可亲可敬的感觉。妻子率女儿女婿敬送的花圈,端端正正地放在遗像下边,格外引人注目。省市相关领导和亲朋好友敬献的花圈依次排列,摆满了灵堂的四周。

在司仪主持下,首先宣读了逝者的生平介绍,参加丧礼的人们集体默哀致敬,然后移步灵柩前,一一向遗体鞠躬告别,并向家属亲属表达慰问。婉转深沉的哀乐声,在灵堂里缓缓回荡,叩击着每个人的心弦。我默默地站在花丛前瞻仰遗容,想起上次见面时,那双明亮的眼睛还会说话,现在却再也不能睁开,在这个世界上永远见不到这个人了,一阵子心酸涌满胸间,难以用文字表述。那天滨州来参加告别仪式的人比较多,偌大的殡仪厅里,站满了吊唁的人。我看到许多人都是流着泪离开的,有不少老干部走出好远了,还在擦眼抹泪,不时传来夸赞、惋惜的话语。宪秀书记在滨州工作生活了20多年,通情达理的滨州人,最后送别的时候,给了他足够的敬重,给了他应有的尊严,给了他公正的评价。

丧仪过后,妻子及女儿女婿便将他的骨灰带到了北京,并在北京西郊置买了墓地。都在北京工作的两个女儿女婿,对爸爸有着特别深厚的感情,他们是想把爸爸的遗骨和灵魂放在北京,留在身边,方便过节时抚慰祭奠。只是因为冬冻时期不便破土,于是便把寿盒按惯例寄放在公墓的骨灰堂里,待春暖化冻后再安葬立墓。

宪秀书记走后,痛定思痛,总是放不下对他的思念,时常想起他的音容笑貌。也许是这些年不在一个城市里住,适应了这种空间隔离的感觉,有时候潜意识里总觉得宪秀书记没有走,他仍在滨州那边忙活。有一次早晨起来发问候信息,还是习惯性地发送到了他的微信里。他是属虎的,生于庚寅年,微信的名字就叫“庚寅”,我太熟悉了。既然顺手误发了,那就一顺再顺吧,也是寄托我对他的一种念想。于是乎,不仅早晨的问候祝福一如往常,平时收到有价值或共同感兴趣的帖子,我也照常推送给他。尽管有去无来,从没见到回复,连个表情包都没有,我也不以为怪。我知道宪秀书记忙,也累,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呀,说不定这只奔波忙碌了一辈子的“老”虎,这会儿睡着了。

最难以忘怀的,还是在单县一起工作的那些日子。

我记得非常清楚,1995年1月22日,宪秀和我同时接任新的领导职务。他任单县县委书记,我任单县县长。那一年他45岁,我40岁。直到1997年5月18日我调离单县,我们一起合作共事2年3个月零26天。若加上此前他任县长,我任副书记的时间,共3年10个月。我更加看重的是从他手上接任县长以后的这段时期,因为这是我记忆中的黄金时期。一个书记,一个县长,配合得十分默契,相处得非常融洽。那是一段携手奋斗的艰苦岁月,那是一段心情舒畅的美好时光。共同的理想让我们的肩并在一起,共同的责任让我们的手拉在一起,共同的利益让我们的心连在一起,共同的认知让我们的脚步走在一起。

宪秀书记作为“班长”和兄长,很有长者的风范和襟怀,我很佩服他做官、做事、做人的品格。感触最深的,就是我们两人的相互信任和依靠,就是他对我的全力维护和支持。县委决策的重大问题,他总是主动和我通气商量,事先征求我的意见,我们往往是一拍即合。政府动议的重要事项,我总是先向他汇报,听取他的指导,每次都给予大力支持。两个主事人提前达成一致,上会时很容易形成集体共识,抓落实也能够齐心协力,稳操胜券。他经常对我说的一句话就是:“定了的事,你大胆领着干,出了问题我兜着。”他这样说,也这样做。每当政府工作遇到困难和阻力的时候,他积极帮助出主意、想办法,有时亲自冲向前线,带领大家攻坚克难。每当政府工作取得成绩的时候,他就用各种方式给予表扬鼓励。每当政府工作出现失误的时候,他有时也批评得很严厉,但更多的还是宽容理解,加油鼓劲,并在公开场合主动承担责任。当家的人越是这样忍错容错,办事的人越能够知错改错。在我的感觉里,作为县委书记的侯宪秀,就像一棵高大的树,既能荫庇纳凉,又能遮风挡雨,他的绿荫营建了良好的政治生态和创业环境。有这样的书记领路撑腰,我带领政府班子一门心思干工作,干得比较放心,比较踏实,比较顺畅。宪秀书记的这种坦诚和担当,形成了凝聚人心的人格魅力。从他身上,我受到了许多教育和启发。那个时候我常想,县委是全县的领导核心,书记就是掌舵的一把手,一个县的担子都压在书记身上,他比谁承担的责任都大,比谁的心事都多,比谁都累。县长就应当主动分担责任和心事,为书记分忧解难。而干好应该干的工作,不争权,不多事,就是实实在在的分忧解难。书记县长是一个利益共同体,下的是同一盘棋。没有县长的配合,书记的工作会很吃力,没有书记的支持,县长的工作绝对干不好。二人同心,其利断金。只要两个人拧成一股绳,不仅成就事业,还能扶正避邪。从县长的角度说,支持书记就是支持大局,维护书记也是维护自己。

宪秀书记是个事业心责任感都非常强的人。他经常对我和班子成员说:“前几任班子打下了一个好基础,咱这一届不能辜负老区人民的期望,要为老百姓多办些实事好事,既要强县富民,还要涵养一方好风气。”那个时候改革开放刚刚起步,许多方面的改革刚开始破题。我们抓住那个特定阶段的主要矛盾,尽力推动经济和社会事业全面发展。具体干了哪些工作,时间长了很难记得清楚。只是有几件与改革破题相关的事情,都是宪秀书记领着干的,都是我们共同经历的,至今还有一些印象。

头一件事就是单县被省委批准为全省改革开放试点县,由省邮电管理局、诸城市与单县挂钩帮促。年仅38岁的潍坊市委常委兼诸城市委书记陈光,率队来单县考察指导,这是他第一次踏上菏泽这块土地。当时只是感到东部强县的书记很有气质风度,没想到会为以后陈书记来菏泽任职埋下伏笔。后来的历史证明,陈光书记对菏泽的了解和认识,是从单县入手的;陈书记对菏泽建立的深厚感情,是从单县开始的;陈书记主政菏泽10年的一系列重大改革和成就,有一些是从单县开篇破题的。因为有了这层缘份,宪秀和我更多了几分对陈光书记的尊重。第二件事就是农村基层班子的综合改革。通过合并村队、“一推双考”选人、“三位一体”管理等手段,强基固体,建立村级组织新机制。这个经验受到了上级领导的高度重视和认可,曾在全地区各县宣传推广。第三件事是实行全方位社会治安综合改革。通过群众公开揭发和公安公开调查相结合的方式,精准打击殃民害民的“坏孩子”,给老百姓一方平安。因此,单县被省委省政府命名为“社会治安综合治理先进县”,还上了央视的《新闻联播》。第四件事是单县国有土地使用权有偿出让,在全区敲响拍卖第一锣,由此拉开了全区现代化城市开发建设的序幕。第五件事是实施县城西关街综合开发。通过统一规划、土地出让、拆迁补偿、奖惩兑现等政策措施,打响了老城区改造的第一枪,走出了县城现代化建设第一步。第六件事是实施系列民生工程。通过开展“为一线工人送温暖、送凉爽”“向环卫工人献爱心”“慰问奖励高考成绩优秀的学生及家长”等活动,惠及民生,促进形成良好的社会风气。宪秀书记还带头捐资助教,自己拿钱资助因贫辍学的农村孩子。用宪秀书记的话说,“党员干部就是要把党的温暖送到人民群众手里,让他们感觉到党的领导好,这样才能自觉听党的话,跟着党走。”

记得是1996年的春节,县林业局的大门口贴出了一幅春联,上联是“发展经济林茂粮丰处处现秀”,下联是“关注民生丰衣足食户户存金”,横批是“政通人和”。这个春联颇有创意,嵌入了书记、县长的名字,用以表达劳动群众安居乐业的喜乐之情。只是宪秀的“宪”用的是谐音 。一时间,这个对联在县内不胫而走,广为流传,还被记者发稿上了菏泽日报。我和宪秀书记说起这个事,都很有感慨。他说:“不是我们的工作群众满意,而是单县的民风好,单县的干部群众好。你做出八分的成绩,他们会给你十分的赞誉。单县老百姓的恩惠,我们一辈子也报答不尽。”我接着说:“当年毛泽东赞赏‘六亿神州尽舜尧’,实际上,尧舜之风在古老的单县更为突显,单父遗风就是尧舜遗风。单县民风淳朴,值得我们学习的东西太多了。”

就这样,我们在一个班子里工作,就像在一个大家庭里过日子,虽然也有过磕磕碰碰,有过争争吵吵,但从没红过脸,从没伤过和气。为了工作上的事情,有时考虑问题的角度不一样,意见不一致是正常的,勺子哪有不碰锅沿的,牙还时常咬着舌头呢。意见相左时,能达成一致更好,达不成我就立马服从书记。等事情过去了,争论也就随风吹走了,谁也不往心上放。宪秀书记可是个有个性、有脾气的人,平时开会没少批评了人,但他从没当着别人的面批评过我。碰上不满意的事,都是私下里单独沟通。有时争论后他发现自己错了,也会私下里找我做自我批评。我知道,他这样做都是在维护我的尊严。每当他在我面前坦诚自责的时候,我都十分感动。当时心里就想,县委书记是一个县的人头,是一班人的班长,书记的尊严关乎一级组织的公信力,比什么都重要。书记有尊严,县长才有尊严,如果书记的尊严顶跑了,县长的尊严还能找得到吗?县长要带头维护书记的尊严,能不争的就不能争,能不吵的就不能吵。俗话说,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,有个别干部喜欢拨弄是非,鼓动县长与书记一争高下,这样的话绝对不能听信。

有时候静下来,我们也喝茶聊天。涉及比较多的话题,就是对单县人的看法。宪秀书记曾问我:“为什么有人说单县不单?”我说:“可能是单县人具有与人不同的秉性特质吧。”他说:“你说的对,单县是千年古县,是革命老区,是湖西专署所在地,又是四省八县交界处。一方水土养一方人,单县人经事多,见识广,比别的地方人精明能干,同样一块酵子头,别人只发一锅馍,单县人至少能发三锅馍。单县人有个性,出好活,只要你行得正,走得直,他就认你。他认为你行,怎么说都行,他认为你不行,说什么都不行。”我听了觉得很有同感。

有一次,我和他谈起治理一个县的方略问题,并说到我针对单县撰写的一幅对联:“动以治静以治动静俱治民为本,刚亦济柔亦济刚柔兼济公当先”。他很有兴致地说:“这个对联有道理,关键点就是‘公当先’‘民为本’。宓子贱的鸣琴而治,称为静治,重在以德治单。巫马施的亲厉亲为,称为动治,重在以勤治单。这都是古代人的典范,是进了教科书的。现在时代不同了,要与时俱进,因地施策。温新月书记来单县当书记时,还是改革开放初期,历史遗留问题又多又乱。他侧重于以善治单,以化解矛盾、理顺关系为动力,推动经济发展。这里头既有德,又有勤,还有善,单县干部群众至今都念他的好。所以说,法无定法,势无常势,现代人既要继承优良传统,又要审时度势,对症下药。若论治县,各有各的道风,各有各的砝码,不可一概而论。但立足点必须是民为本,公当先,我们且行且吟,好自为之吧。”我听了,深以为是。我清楚的知道,宪秀书记平时把“民”和“公”看得很重。他一身正气,两袖清风,公私分明,从不想着沾公家的便宜,还对家庭成员严格要求。当时他妻子在菏泽工作,去单县看他都是坐公共汽车来回,在单县老百姓口中传为美谈。

人是有感情的,在一起工作生活建立起来的同志感情,自然而然就变成了兄弟感情。我调到菏泽工作以后,宪秀书记继续在单县工作,两年后回到市政府任秘书长。后来领导干部提拔交流,他调任滨州市委常委、秘书长,过了两年即任市委副书记,换届时去了市人大,到龄后就在滨州办了退休手续。从单县分手后的这些年,我和宪秀书记始终保持着密切的联系。现代通讯联络方式便捷,有时候夜里煲电话粥,一聊就是半个时辰。他到滨州工作后,正赶上处理涉及民族纠纷的阳信事件,夜以继日靠在工作一线,忙得脚不点地。即便这个时候,晚上的电话联系也没有中断,好多事态的变化发展,只要不涉密的,他都通报给我,简直成了实况转播。后来,我和朋友一起去滨州看他,每次都是说不完的知心话,喝不尽的感情酒。他安排人陪我们看黄河入海,看杜受田故居、魏氏庄园,看魏桥纺织。我对这个海滨城市的人文和自然,大都是那个时候了解的。

退休后有了相对自主的时间,我俩和当年同在一块搁班子的安文焕一起,三个家庭结伴旅游。曾经去湖北襄阳探寻诸葛亮卧龙岗的神秘,去神农架寻觅野人出没的踪迹,去广州小蛮腰电视塔欣赏都市气派,去深圳大梅沙感受岭南风光,去宁夏清真寺感触民族文化。在深山老林,在黄河源头,在繁华都市,都留下了我们跋涉的足迹,也留下了我们欢乐的笑声,这些都是值得珍藏的温馨记忆。宪秀书记当官时就没有官架子,退休后常以“布衣”自居,更是随和自然。见到好看好玩的风景,他高兴得像个孩子,张开双臂又跑又叫,似乎要融入大自然的怀抱。那一刻谁能想到,这个在大自然面前欣喜欲狂的小老头,曾经是一呼百应的一州官长呢。我和安兄受他的情绪感染,也常常兴奋得忘了自己。宪秀书记本来就是个既讲原则又重感情的人,向来对朋友以诚相处。特别是一起长大的“发小”和刚参加工作时的工友伙伴,一直都和他们玩得很好。大家一起玩觉得很亲,一辈子都没有亲够。

2025年的春天终于来了,当春暖花开、万物复苏的时候,侯宪秀的遗骨安葬仪式定于3月16日下午举行。我和文焕兄于15日乘车赶往北京。从菏泽出发时还是响晴的天,暖意融融,到了北京却赶上寒云密布,冷风嗖嗖。还没走到宾馆就下起了鹅毛大雪,纷纷扬扬,铺天盖地。这场雪不约而至,来得突然,下得奇巧。北京人望眼欲穿,等了一个冬天都没见到雪的影子,偏巧这个时候来了。大约两个小时的样子就停了,晚上即看到了天空高悬的那轮明月,第二天晴空万里,风和日暖。这场姗姗来迟却又恰逢其时的春雪,为宪秀书记的葬礼添加了神秘的气氛和吉祥的色彩。

下午1点30分,我们和他的妻子女儿女婿一起,来到北京市福田公墓。该公墓始建于1930年,地处京郊西山风景区,北依燕山,南抱长河,东临八宝山革命公墓,西接八大处佛教胜地。因距福田寺村较近,故取名“福田”。一眼望去,就知道是山川灵气汇聚的风水宝地。在工作人员引领下,家属去骨灰堂领取寿盒,我们就在墓园入口处等候。不一会儿,就看到他的家人手捧骨灰、遗像、遗物,从对面缓缓走来。我们躬身相迎,并跟随其后,缓步走向墓区。穿过题有“福田花雨”的牌坊,经过一棵又一棵的桃树,走过一排又一排的坟墓,来到北区最后一排坟墓的东头,我们就看到了事前做好的墓碑和墓穴。墓碑是用大理石板雕凿而成,呈黑青两种颜色。黑色一边刻有“慈父侯宪秀之墓”和生卒年月,青色一边刻有松柏、仙鹤的浮雕。墓的周边栽有冬青和桃树。看着横列密集的一排墓碑,就像排起的长队,宪秀书记墓碑的位置应当是排头。

安葬仪式开始了,在司仪主持下,工作人员先是清扫墓穴,然后将一块黑色绸布铺在里面,接着顺次将骨灰盒、遗物安放进墓穴,随即用水泥板封住了穴口。我们与家属环伺墓旁,既是送葬,也是见证。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把那块黑布铺在地上,是不是为了隔断通往地狱的路,让逝者直接进入天堂?放置遗物肯定是他妻子的意愿,那些个留有宪秀书记手泽的珠串和手把件,一定是代表了他对人生的留恋和向往,继续陪伴他在天堂里消闲时光。封墓的时候,全体在场人员都要铲土回填。我抓起铁锨,铲起一锨土,慢慢撒进墓坑里。这本来是我平时十分熟练的动作,此时此刻,却感到双手是那么笨拙,真的不忍心封实墓口,我怕掩埋了两个人长达几十年的友情和思念。葬仪的最后一道程序,是集体向逝者鞠躬致敬。我俯首墓碑前,看着宪秀书记的生前照片,睹物思人,又是一阵难以克制的哀痛。我情不自禁地端起墓碑基座上的那杯酒,和着我的泪水,一滴一滴地轻轻洒在刚封填的黄土上,似乎将憋在心头的千言万语,都倾诉在了灵前。

护送寿盒走进来的时候,我们俯首而行,顾不上观察周边环境。葬仪结束走回去的时候,我顺便浏览了墓园的状貌,突然就有些惊诧。这个百年墓园,建筑古朴典雅、环境清幽肃穆姑且不说,单就安息在这里的墓主身份,就让人大跌眼镜。原来,长眠在这里的除了普通市民,还有一些高级干部和文化名家。我走近墓群,发现距侯宪秀墓最近的名人,就是大作家汪曾祺夫妇,还有大翻译家叶君健夫妇,都在同一个区域。稍远一点就是红学家俞平伯夫妇,艺术家葛存壮夫妇、高元钧夫妇。再向外走,在接近墓园大门口的地方,有一处绿荫掩映的所在,树有国学大师王国维、科学家钱三强、开国将军许光达的坐姿铜质雕像。他们3人有文有武,有威有望,看来是这个古老墓园最有代表性的人物。紧挨着的一侧,还有著名作家姚雪垠夫妇。能与这些名流贤达安息在一起,应当是宪秀书记的福气,也体现了孩子们的一番孝敬之心。

我料定,平生喜欢热闹的宪秀书记,九泉之下肯定含笑,天堂之上不会孤单。他可以找汪曾祺聊天,听他讲沙家浜的智斗。他可以找叶君健喝茶,听他谈安徒生童话。他可以陪姚雪垠遛弯,听他唠叨李自成的悲欢。他可以找高元钧拉呱,听他说段山东快书“武松打虎”。他可以找葛存壮下棋,顺便听他再讲讲“马尾巴的功能”,因为当年没听懂,也算补课。说不定还会碰上送纸钱的葛优。其实,俞平伯是个很好玩的老头,搞了一辈子红学研究,能把《红楼梦》背诵如流。可以找他喝点小酒,趁微醺的时候告诉他,当年批评他的两个小人物,其中有一个蓝翎,就是菏泽单县人。王国维乃一代国学宗师,名头太大了,脾气也倔,不便接近。散步时远远跟在后边,就能感受到他那光芒万丈的学问。他可以找钱三强、许光达打牌,我知道宪秀书记在世时刚学会打掼蛋,这可是个既要精于计算又要敢打敢冲的细活猛活,一般人很难百战百胜。倘若经大人物指点迷津,说不定能学点真功夫呢。再过几天就是清明节了,这是他驾鹤西归的第一个节日。这一天老天总好下雨,天阴路湿,不便出行。不知宪秀书记会选择什么样的方式,度过这个雨纷纷、柳依依的日子。

车驶出墓园大门,我们踏上返回的路程。我的心虽然还不平静,但主要的应当是欣慰和释然。墓园门口“广种福田,让爱永恒”这句话,正好是宪秀书记人生的写照。他一辈子为民服务,广种福田,如今入土为安,魂归福田,也算是让爱永恒了。当此时刻,我不由闭上眼睛,在心里默默念叨我为悼念宪秀书记撰写的挽联,还有一首律诗。联曰:“当年主政一方林茂粮丰处处现秀,而今溘然长逝德高望重口口皆碑。”诗曰:“噩耗传来如梦中,肝肠寸断热泪涌。同频共振单父吟,争担竞当湖西风。宪秀存金一联传,社情民意两心通。兄弟一生同怀抱,长歌难哭未了情。”念着念着,眼睛又湿了。

直到这个时候,我才分明地感觉到,我的好班长、好兄长宪秀书记,是真的走了,永远的走了。我立马拿出手机,找到“庚寅”的微信,一下子就删除了,我认为到了该删除的时候了。不,不是删除,是悄悄转移,藏到了我的心里。

2025年3月26日于清明节前

作者简介

张存金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菏泽市作家协会名誉主席,曾任菏泽市副市长,菏泽学院党委书记。

标签: